从小,我便记得这一段对话。
那时我和父亲并排站在鱼塘边,看凌晨的田野里,幽幽浮现一束刺眼的电筒光柱。
我问他,爸,那是不是就是偷鱼的?
父亲答,是李伯。
我说,那我们在守什么?
父亲随即陷入很久的沉默。
童年时,我们家尚有一方硕大的鱼塘。离家大约五百米,坐落在村西。 从祖父到父亲,约莫经营了了二十年。
如今,父亲搁置在仓库里的旧书桌里,也依旧能翻出一本泛黄发霉的鱼账,和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大堆硬币。
更小些时,父亲用木澡盆载我去塘中采菱。父亲用脸盆划水,依稀记得水珠被桨带起时,泼喇喇溅到脸上的清凉。木澡盆晃啊晃的,感觉像浮在碧色的云上。我捡起澡盆里的红色小浅筐,里面预备着一小把米。手带着那筐没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有小鱼苗凑上来,啄米,啄筐,啄你的手背。这时候用手指去触,那鱼群必要受了惊吓四散,然而片刻又再次围拢上来。我想,它们和含羞草很像。那是父亲用来给我消闲的玩意儿,也是我最早的玩具。
到收获时,鱼贩子会开着电动三轮突突突地来到田垄。
将网中的鱼一股脑倒在车中,哗啦啦的,就像下了一场黑白交织、闪闪发光的雨。黑的是鳞,白的是肚,亮晶晶的是它们带上来的河水。渔网收拢的咯吱,鱼鳃张合的窸宰,大人们的号子,田野的风声。有人说,人生经历的第一个史诗时分,应该是即将高考时和高考结束后的那种,警车护送,万众瞩目。我说,不是的。每个人的史诗时分都是自己定义的。我的史诗时分发生在每一个渔收季节。我会在相似的温度相似的地点,看见因两种生命争斗而迸发出来的力。那是绝对纯粹原始的美。
我们在塘边盖了一座四平米的红砖渔棚,瓦片齐整,蚊也多。父亲掰坏了我的第一个订书机,将透明的塑料膜钉在旧蚊帐外。蚊帐内一块板,覆盖着几床被絮。
渔棚四周长满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蛱蝶肆意飞舞,鹭鸶附近常驻,一条叫毛毛的老母狗被拴在那里看守。
每到渔收前后,家人便要轮流去鱼塘守夜。
夜晚的田野,雨水渐渐地降下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夏天也有那么温柔的雨水。以往的雨,急躁,迫切,似是有人交给天上的雨神一桶水,告诉他赶快浇完赶快收工,于是他只会劈头盖脸的浇,一勺接着一勺,浇得鱼塘的水全都漫出来。这时候父亲或祖父就要架着增氧泵或者抽水机,日夜守在这鱼塘上。但,那晚上的雨的确不急不缓。没有风,黑暗里听见瓦片上浙沥沥的声响。
我似乎置身于空无一物的荒野。躺在那老被絮上,感觉雨水穿过阻隔,从皮肤表面渗进血液里。我长成原野里最平凡不过的一棵植物。
父亲翻个身,将毯子搭到我的肚皮上。
我转过头看他,瞥见鱼塘最边处,光柱隐隐约约。
于是我推推父亲,说:“爸,那是不是偷鱼的?”
他坐起来,站到渔棚边上看了一会儿,止住毛毛的吠声,随即告诉我,说,那是XXX。
我追问他,“那我们在守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
很多年之后,我都没有想清楚,如果那人事先和父亲打好招呼要来夜钓,又何必深更半夜前来。如果是这样的,那父亲又为何不上前去攀谈。
那天晚上的雨水融进筋脉,成为我困惑许久的谜。后来渐渐长,我试着从父亲的角度去看。
也许,在一个凉雨夜,穿越田野去质疑一个生人,与守着一个无知的孩子相比,的确显得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