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我仍未返校。整日沉默,无所事事,按部就班地照学校的计划上着水课,时不时地被楼下的大嗓门阿嬷所搅扰。看祖母摆弄她的第五个红色收音机,走调的戏腔呈锯齿状从小匣子里磨出来。
烦躁和无聊像困在身体里的鸟,没日没夜地扑腾着。
【耕】
于是就跑去田里种瓜。
报纸包着旧年的种子。祖母说去年我不在家,纸上便忘了写瓜种,已经辨不清哪瓜是哪瓜了,索性将瓜种全种了吧。
出家门向左看,是广阔的麦冬草田。也许驻足再久些还可以听到水稻交头接耳的旧日回声。
但现在是麦冬草的天下。冬季一过,草叶就如同润了一层油,一棵一棵向外炸着纤长的叶。毛躁的植物自然不会在意谁与它共生,于是千奇百怪的野草就长满了田野。
在草与草之中见缝插针,竖起百来根小树杈,作为瓜秧的标记。 树杈之下,掀动土壤,摁下种子,撒些许颗粒状肥料,埋好。从门后的池塘提水,灌进一碗。父亲从工厂里拿回来的废塑料薄膜,裁成一张一张,盖住饱饮水的暗褐色。为了提防风和麻雀,需满田找石头,找板结土块,再不济找潮湿的鸡屎灰,压住薄膜翘起的边角。
五月初,撤去薄膜,瓜们成活了五分之三。于是朝着树杈下那两三片脆弱的绿意,再次浇灌。
大嗓门阿嬷回溧阳,带回十几株瓜苗送给我们,于是西瓜在田野里也有了一席之地。
五月二十一日,我动身前往苏州。缺席它们的生长,一月有余。回来便看见瓜藤爬了满田,肆无忌惮。可手掌大的瓜叶全都被雨水泡黄了。
回家放下行李,祖母便跟我说,今年雨水太多,找不到瓜了。这一亩瓜,本可以卖三千块钱啊。我说,去年也是这样,前年也是这样,下一年我们还是不要种瓜了吧。
前天,我在楼上看书,忽听得楼下有人喊我,说是要帮我家卖瓜,叫我过去收钱。祖母上午在田中割草,对那人提及草割不完,无暇卖瓜。那人便起了劲,说我帮你去卖。祖母听了便在田里找了一个上午,收集到两小桶瓜。那人便打电话给他厂里的妹子,他二人带着我去他妹子厂里卖瓜。
我本想着那人身上患病,叫我也许有急事。没想到竟然是去卖瓜。
也许是想着,你看,你孙女在这儿,我可没有贪你的钱哦。
到了厂里,车间主任,模样凶狠,一桶冷水泼下来,说厂里不准卖瓜,卖瓜到厂门口去卖。他妹子便同我到员工吃饭必经的小角落去卖,边卖边咒骂那凶人的车间主任,“那凶婆娘张爱民”,“你看她那死相样子"。我在她身后算数,递塑料袋。看着她称瓜把秤砣高高地翘起来。
边称边回头说:“你看,是三斤七两吧。”
来来往往的员工多是女工,从小白桶里挑挑拣拣,放在鼻子前闻一闻,再装两三个进塑料袋。有的说饭后来买。因为饭前来买的红裙子姑娘,饭后又来买了一只。
我对瓜并没有多大热爱,因为不喜甜食。未曾料想她们对瓜竟有如此巨大的热情。甚至不需招徕,就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
五十斤瓜,三元一斤,经赔本称重的法子,赚了一百二十元。
遍地布料废屑的车间里,女工们忙碌的胳膊。酣睡。缝纫机响起有若蝉鸣。这些都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正午回家。不到两个钟头,瓜便一扫而光了。
我将钱交给祖母。对炎热的天气抱怨个不停。心理暗暗地恨着潮湿的雨季。瓜一长便要下雨,下个不停,下个没完,我一出来卖瓜便迫不及待想看我笑话似的,慷慨地投射虚伪的光辉。等今日过了,却又是一波没完没了的雨。
我又缩回自己的世界。
可阿嬷的小西瓜却顽强地长了出来。还没长到它该有的个子,便上了我家的桌。顶部切去一小片,祖母咬了一口,说好甜。这儿的方言,读起来很像:“醒滴。”
他妹子告诉我,女工们第二天挤在了窗户旁,看楼下有没有那辆锈迹斑驳的蓝色三轮。因为瓜好甜。
祖母在四种瓜里分别挑选卖相最好看的,又屯了下一年的瓜种。她叫我写下字条,夹在存瓜种的小纸包里。
我写下“老鼠瓜”、“水瓜”、“白瓜”、“杨瓜"。
翻过纸来,在每个瓜种的背后,模仿着虔诚地写下。
“希望你们明年变得好吃。”
【读】
母亲在后院的小花坛里栽了一株藤本月季,似乎是叫龙沙宝石。藤蔓是迅速铺满了花坛,甚至缠住了老栀子的脚腕,可一经绵长的雨季,却变得奄奄一息了。与此相反的是生长在后院码头夹缝里的杂草,码头已被水浸没,那杂草却嫩得簇新,还向岸上爬了快一米,像是夏季蘸完池塘带过的潦草一撇。
雨季,我继续蹲在厨房研究菜谱,顺便与蚊虫搏斗。
做饭并不是难事。
有天煲汤,给锅里加盐。半勺,无味。一勺,刚好。盖上锅盖,边看书边等。
汤汁儿咕嘟咕嘟,摩挲着耳朵,有点痒。
我知道是蚊子。
突然想到那些在我的生命中大喊读书无用的人。
其实煲汤和读书很像。你会因为汤不够咸而继续放盐,却不会因为它不够咸而跑去和隔壁阿嬷说盐不能调味。没用。这种事儿到了读书上却反过来了,自身浅薄却不继续读书,而是跑去和继续读书的人说读书无用。你可以满足于自己煲的那一锅不咸不淡,但并没有权利干涉别人追求更丰富的口感。
“身心是意识的容器。"不妨就把自己看作那只瓦罐,其实每一粒盐都有它存在的方式。吞没一粒,心中并不知有何不同,其实它已经无形地融化了。人不可能从一锅汤里索回一粒盐,正好似再强大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掏出一个人的思想。
最近因为考驾照哭了不少次。犹豫着是否要花费弯道超车的暑假在这个看似人人都必须拥有的技能上,再者则忧虑手脚不协调,恐遭教练辱骂。那日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里有这样一句:
“我能在风中站稳,是因为我不是努力尝试站在风中。“我说,“风就是风。人能受得了地面上的阵阵狂风,所以也经得住高空的风。它们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头脑中怎么想。”
于是我报名了驾校。
【后记】
我常惊异于自己为何还会记得那些老时光,似乎是因为现在的生活太过贫瘠,唯有从过去挖掘埋没的宝藏,才能为自己现实的生活增色。其实不是的。正如希望我回头看一看的母亲。
不是我刻意恋旧,只是它们陪伴着我从未离开。